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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三年饥饿岁月

赵原野 鹰眼观新 2023-05-01

作者:李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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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58年,继大跃进而起的“人民公社”运动在全国铺开了,吃食堂紧跟着泛滥起来。
一级级命令,排山倒海般地传下来。
公社书记当众宣布:7日是全乡社会主义结束的日子,8日进入共产主义,一切用共产主义的方式来办。
散会后,群众便上街“共产”了,商店里的东西被拿空了,就到别人家去拿。
你家的鸡,我抓来吃,我队里的菜,你可以来挖,甚至出现有人到托儿所领别人的孩子当自己孩子。

吃食堂

就在开人民公社大会后的一个中午,父亲告诉我说:“吃食堂去,吃饭不要钱了。”
我们中街的在黄奎德家开始吃第一顿。这天吃的是红烧肉,有茨菇,厚厚的油浮在碗面上。
我们平时一个月也吃不上一次肉,那时候都不愿意要瘦肉,要肥肉,很少很少吃红烧肉。
吃食堂的当天饭剩下很多,肉也剩下很多,乡下农民买棉花路过街上的,也拉人家来吃,人家不好意思,便劝人家说“共产主义了,天下一家,吃饭不要钱了。”
第二天我们到西边三大组吃,吃的是炒肉丝,从那以后便一顿不如一顿了。
后来,几个大组食堂办不下去了,一个月时间不到,食堂里顿顿都是稀粥,干饭也吃不成了,最后稀粥变成清水汤。
过了一段,米也看不到了,直到稀汤都喝完了,碗底才露出一点米,舔在舌头上,舍不得咽下。
后来,食堂的粥光剩下水,我们每个小学生喝七八碗,最多的能喝十一碗。小小的肚皮,像被猪尿泡似的被吹大起来,亮亮的,手一戳就能点破的样子。
刚开始时,办食堂的干部常常在半夜里炸油饼吃,老百姓知道后都抱怨他们。
大概过去一个多月,米就看不到了。从北方运来一批地瓜干,吃完了,便是整锅的胡萝卜缨子,后来便吃淀粉圆子,那是把玉米皮与杆子碾碎磨成面做的。
这时候,便吃榆树皮了,榆树从底部到顶梢是一片白,都被人们吃光了。
到了1959年初,粮食没有了,便有饿死人的事出现了。
开始办食堂时,先把农民家里的粮食收到公共食堂,再把粮本、油本都收走,家家不许存粮,不许有锅。食堂倒了,可粮本子上也没有粮食了。
我们家开始买了1000多斤胡萝卜叶,吃完了便挑野菜吃。开始有马荠菜、盐蒿子,后来便挑一种带刺的徐徐菜。苦苦的,连猪也不肯吃。
有人家开始吃树叶,剥树皮。合德镇有个姓戴的富农,家中藏有两罐银洋钱,饿得什么也没有吃的时,从地下挖出来与人家换了两小罐咸菜,用咸菜和着水,喝了十多天。
和多数人家比,我们家的日子过得更为艰难。父亲被抽去砍伐毛竹,当射阳县伐竹连连长,一去就是大半年。
农村的人靠着土地,而小街上一点点土地也没有,只有下乡去挑野菜。母亲领着我们弟妹四个艰难度日,我是老大,8岁,妹妹6岁,三弟3岁,四弟1岁。
200斤胡萝卜,60斤米就是我们的全月的粮食,平均每人每天4两米,经常拿着瓢到邻居家借粮是我最感害羞而无法逃避的事。
粮食没有了,我们亲戚中好几个都是在这时候饿死的。我们弟妹几个吃野菜多了,都饿得脸呈菜色,嘴唇发紫,患了青紫病。
没有一点油水,肛门脱落,临到解大便时弟妹们便哭得死去活来。我有一次因吃野菜中毒,急性肠胃炎发作,被送到医院。
有人说病床上刚死了一个小孩,用席子卷走了,你这个孩子命不强。母亲吓得把我从病床上抱起来,一直坐到天亮,泪也流了一夜。
在那些饥饿的日子里,母亲总吃着野菜,仅有的米都让我们吃,遇到野菜饭不够了,她一口也不吃,常一、两顿饿着。
父亲回来了,我们的生活才日见好转。
我们那里地处黄海边,荒滩多,野菜也多,死亡现象要好些。西边的建湖、兴化、高邮、宝应和安徽东部一带,灾民像流水一样涌来挑野菜,躲饥荒。


饥荒的突然到来,兴桥街上的人苦极了,我们只好到乡下拾麦子吃。乡下人不容易饿死,街上反而出现饿死人的现象。
我们经过没有收割的地边,乘乡下人转身的当儿,手伸出来一捋,很快地捋,等着看麦的人转过身来,麦穗已进篮子里了。
等当村人拾完麦穗我们便一轰而上,在麦茬里寻找遗留下来的麦穗。这样拾一天也不过二三斤麦穗。
后来,不等人家拾完,我们便跑到地里拾起来了,实际上是抢了起来。
于是,乡下的人便换一种方法,只用一小部分人割,多数劳力在四周维持秩序,手里挥舞着镰刀,谁敢抢先下地,便把你的篮子剐了。
然而,饥饿的人群也不在乎乡下人骂了,也顾不得脸皮了。只要麦田一开割,便冲到地里,在割麦人屁股后面拾麦穗,有胆大的竟和割麦人抢起来。
甚至这边一开割,那边人便从麦田对面拔起麦子来了。连麦秸也一起拽进篮子里。四面八方的人像蝗虫般涌过来,一会儿,一块地便抢光了。
气得乡下的干部带领壮工用铁锨、扁担挥舞着,少数抢麦子的妇女被打得头破血流,瘫在地上哭喊着,于是出现街上人与乡下人对骂的场面。
抢麦大战变成对骂战争,有的人哭诉着一家快要饿死的状况,大家泪都流下来了,乡下的老人叹着气,说世道变了。
母亲和姨母们带着我出来,让我带着篮子在远处的河边等着,她们用衣服兜子盛麦穗,跑起来也快。把麦子送到我这里,她们再回去拾。
那年我只有7岁多一点,已经能干活了,弟妺们都小。
每天半夜里,便被母亲或姨母叫醒,被母亲拖着,跟着走,只听见街上“咚咚咚”的脚步声,没有一个人说话的,走在大桥的木板上,像是千军万马过桥似的。
100多户人到大桥头便分开了,我被母亲拖着走,走过一片又一片麦地,我也跟着大人到麦田里抢麦穗,小小的手拔着麦杆,手划破了,流血了,也不敢喊。天黑黑的,根本看不清麦,只是用手拔麦秸。
乡下人来了!他们挥舞着镰刀、扁担,喊杀过来了,我们小孩便扔下蓝子拼命跑着。有的鞋都跑掉了。光着脚在麦田里跑,留下一路血迹。
我跑得慢,那扁担和镰刀带着“呼哧”的风在耳边掠过,乡下人心并不坏,见到我是小孩只是吓唬吓唬,真的把镰刀砍下来,我也早没命了。
那一年,我家被乡下人的镰刀砍坏五六个篮子,不过没有被砍到人,算是万幸。

拾麦穗
想起那些拾麦的岁月,哪里是拾麦,简直是抢麦,是街上人在死亡的虎口抢回自己的生命,不是万不得已,人们是不会走到那一步的。
麦收时节,拾麦穗的日子仅仅是十天八天的,以后更长的是挖野菜的日子,我实在无法忘记。
1959年9月,吃食堂过后接着是秋收减产,勉强把春节熬过去,到了三月里柳树飘絮的时候,家家户户断了粮。
上学刚刚两年的我,中午放学回来,太阳在上头一照,头晕眼花,走路摇摇晃晃的。
角头街木桥是用两块板铺起来的,很窄。我走到中间腿肚子打颤,与同学们相互搀扶着才敢过桥。过了桥,脚步便拖不动了。
后来我看到浩然的小说《艳阳天》中有一句:“饿得连自己的影子也拖不动了。”我很佩服浩然的这句话,觉得他了解农村。
那时候,我们便是看着自己在太阳下的影子,走不动了,看着,看着,眼就花了。
从建湖过来有个乡亲叫和尚头的,有一天在街南头路边倒下了。他是走路咚咚响的人,回老家数月不见,这个高大的男人挂着一脸的皮,吓得别人不敢靠近他。
他瘫坐在地上哀求说:“大爸大妈啊,有一口米汤喝,我就能回家了…… ”
有人问:“你不是刚从家里来吗?回去干什么呀?”
他回答说,“没想到天下都是没饭吃的地方。要死就死在家里呀。”
大家默默地看着他走了,不久听说和尚头死在街南的草垛堆了,死得无声无息,也不知道死了多少天了。
我家粮食没有了,吃了几个月的胡萝卜缨子。到了三月,胡萝卜缨子也吃完了。野菜成了每顿饭的主食。荠菜、徐徐菜、马荠菜……每天是一锅绿水,光捞野菜捞不出米来。
当时我只有8岁,老姨比我大6岁,堂姐桂英比我大两岁,她们领着我到河西边挑野菜。
头上的太阳像火一样炙烤着大地,实在因为虚弱,加上太阳在头顶上晒着,挑了一会儿野菜,眼睛发花了,直冒金星。
我扶着南边的堤,站不住,竟倒下了,这是饿昏了。
等我醒来时,已是太阳落山了。老姨说我晕过去了,在地上睡了一觉。母亲听了,赶快把给四弟的粥舀一口。
三弟那时候三岁,咽不下野菜,整天歪着头,无精打采。
吃野菜多了,拉屎不出来,一拉屎,肛门就疼,见了野菜不敢吃。
四弟才一岁,没有奶水,每天给他一点大米粥,那是全家人的口粮余下的。喂完四弟,母亲用指头刮刮罐底,让三弟舔舔指头上那点米浆。
太阳一出来,白茫茫的一片盐碱,像下了雪似的,最多的野菜是盐蒿子。盐蒿子耐盐耐碱,碱很重,可它还是碧绿的。
盐蒿头采光了,便采盐精子,也就是盐蒿子种子,晒干扬净后磨成面,掺在野菜里吃。
那时候,我深深体会饥饿的感觉。饥饿使人心慌,腿软,冒虚汗,手脚颤抖。而长期的饥饿并没有锐利的痛感,那是种慢性的虚脱。胃里没有食物,大脑被停止了供给,麻木了。
这时对外界不再感兴趣,也没有欲望了。
将要饿死的人知道,老师教的共产主义接班人、社会主义新农村,这时什么也不敢想了,只要能活下去,吃饱饭,那便是天堂了,能饱饱地吃一顿白米饭那便是“共产主义”了。
在饥饿中生活过来的人,观察与理解人生的角度起了特殊的变化。饿怕了的人,是太懂得道理了,能吃饱饭,能活下去便是最大的道理了。
后来我觉得什么都可以改革,就是一家一块田这一点不能改,有一块田就饿不死人,没有田地靠什么养活人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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